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民国九年(1920)年初,梁启超欧游归国,决心告别政治,专心从事学术著述。在这一年,他的一部力作便是泽溉数代、影响深广的《清代学术概论》。此书之撰著,如众所知,其直接缘起是蒋百里为《欧洲文艺复兴史》请序,而远一层因缘则是胡适的建议:
这两层是学界所熟知的。在新校本《清代学术概论》的《校订说明》中,校者俞国林先生又抉发出任公撰著《概论》的另外几重“远因”:其一,任公亲历清季民国变局,于清初学术有“异代同符”之感;其二,任公曾于1918年暑期为儿辈讲“学术源流”,梁启勋跋谓此宗讲记“实《清代学术概论》之胚胎矣”;其三,康有为曾在万木草堂为梁启超、梁启勋诸生讲古今学术源流,任公撰《概论》,其实是远绍当年万木草堂旧事(俞校本《校订说明》,p5-10)。
无论是近因还是远因,皆可看出《概论》一书与作者、学林、世代的丝缕缠绕。实际上,《概论》撰著之时与之后,民国学人皆给予了相当的关注;尤其是胡适、蒋百里、顾颉刚等,乃书稿的第一批读者,诸人于《概论》多有订补,其始末详情,俞校本《校订说明·初稿与定稿》一节考之详矣,可以参看。下文拟结合民国时期的书报尺素,钩沉史料,略窥民国学人对《概论》的评骘。
《清代学术概论》稿本(左)和大学丛书本(右)
梁启超(1873~1929年)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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这则日记,为我们存留了《概论》的早期题名情况。当然,此处“文学”二字,恐是张元济误记,应作“学术”,因为在任公笔下,凡用“文学”处,已经不是文言语境里“德行、言语、政事、文学”的涵义了。俞校本曾引任公与张东荪函,中谓方撰《前清一代中国思想界之蜕变》;又引1918年任公与仲弟梁启勋函,中谓方为儿辈讲“学术流别”(俞校本《校订说明》,p6-9)。《概论》另有一省称曰《清学概论》,见于梁启超的《自序》。据此可见,《概论》在定名之前,有着多歧的制题。后来,梁启超考虑到此书原为书序,体例有不自惬意之处,“故不名曰《清代学术史》,而名曰《清代学术概论》”。
一九一九年梁任公(一排中)、蒋百里(一排左二)、丁文江(二排左二)等赴法国参加巴黎和会时留影
张元济撰日记的次年,1921年2月,《概论》单行本出版。3月27日,《申报》刊载了一则书讯:
左:《清代学术概论》初刊本封面;右:《申报》上刊登的该书书讯
这也是《概论》第一次走进大众的视野。此后,胡适、傅斯年均曾有意撰写书评,可惜最终皆未动笔。不过,此书的影响实际是不胫而走,对并世学人启益颇著。林语堂曾坦陈,《清代学术概论》这小册子是他“摸到清代学术思想门径的好指导”(《论文艺如何复兴法子》)。张舜徽也曾回忆,早年“于梁著《清代学术概论》,尤好之不忍释手,读之终卷。生平服膺乾嘉诸儒之学,盖自此始”(《旧学辑存·忆往编》)。直到上世纪六十年代,张君劢访问新亚书院时,仍以《清代学术概论》作为讲评文本,并追忆了当年与任公的交游。
柴德赓认为,“近人讲清代学术史,自以梁任公先生为首创”(柴德赓《清代学术史讲义·叙论》)。从上世纪20年代开始,民国学人喜讲清代学术源流与系谱,如罗振玉1931年讲《清代学术源流概略》,章太炎1934年讲《清代学术之系统》,尽管未必可坐实是任公《概论》和《中国近三百年学术史》刺激下的产物,但至少可以说,他们在讲清代学术史的时候,心中有任公的著作在。任公《概论》的撰写,是接纳了胡适的建议,而任公此书著成后,在多个层面对胡适产生了正向的激发。在清学史二种之前,任公曾撰写《中国学术思想变迁之大势》,可惜最终属于未定之稿。尽管如此,此文却提振了胡适的学术志气:“我将来若能替梁任公先生补作这几章缺了的中国学术思想史,岂不是很光荣的事业?”(《四十自述》)另外,关于清代学术史的脉络与衡鉴,梁启超也对胡适产生了直接的影响。例如,对于晚清诗人,《清代学术概论》仅举郑珍、金和二人,胡适在《申报》五十年纪念增刊上撰文《五十年来中国之文学》,所举代表诗人即与《概论》相同。当然,杨洪烈对此颇为不满,认为梁任公遗漏了诗僧苏曼殊,感慨“这天才卓绝的文学家苏曼殊,却始终没有一个位置”(《苏曼殊传》)。
任公此书所创设的“体制”,被钱穆评为“大可取法”。尽管在此书之前,已有章太炎《清儒》、刘师培《近儒学术统系论》《近代汉学变迁论》诸文,皆具综合推阐的特点,但皆篇幅不多,难以于尺幅之间见千里之势。唯独《概论》一书,分类讲述,发凡起例,俱见学术之眼光与胆识。并且,《概论》的学术见解,也有民国学人(如刘太希)认为超过了章太炎《国故论衡》的《清儒》篇(《记梁任公》)。此书中的很多原创性观点,开后世无尽法门,最为学界所称道的是,《概论》三次言及“文献学”,后来的学人奉之为宗祧,一致认为梁启超是“文献学”概念的提出者。另外,在《概论》中,梁启超有一段评价乃师康有为的断语说:
后世在评价康有为时,多引任公此说,以为“精确不移,诚定论矣”(李渔叔《鱼千里斋随笔》卷上)。
梁任公与胡适函(一九二〇年九月十六日)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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《概论》有一大主线,那便是对清学“文艺复兴”的阐释。可实际上,无论同时还是稍后,民国学人对本书的这一比附持存而不论的态度,大约也是并不认同。在梁任公逝世的当年(1929),谢扶雅于《知难》杂志上发表评论,很不客气甚且略显“轻佻”地批评任公《概论》以清代考证学、今文经学类比欧洲“文艺复兴”之不伦:“与其说是客观的定断,毋宁说是主观的希望”(《文艺复兴与清代学术》),第一次对这一比附进行了学理层面的辩证。随着国人对西学研究的深入,后世自然更不会认同以清学比附“文艺复兴”了。
任公《概论》中的论断,有着典型的儒家人格观念,故而会斥袁枚曰“无行”,而贬龚自珍曰“不检细行”。李石岑曾为二人鸣冤,认为任公“忽视他们关于人生上的特殊见解,这又是何等可太息的事”(《人生哲学》上卷)。如果对这一公案加以评议的话,可以说李石岑并未细读任公著作,盖任公曾开宗明义地讲到“为学之道,人格在第一层,学问在第二层”,这也是任公在《概论》中缕述的“精神”之深义(俞校本《校订说明》,p6)。
更多的学人,则从增补的角度,指出《概论》之未备,例如袁大韶指出任公此书“成书过速”,故多有遗漏失检:“崔述《考信录》一书,辨析上古史事,最为谨严,其鉴别虚伪精神,影响于近代学风甚巨,故近人尊为‘科学的古史家’。梁书于清代史学大师均有论及,独于崔东壁一字不提。”(《出版周刊》新89号,1934年)另外,清代以经师名儒而治佛学者,梁氏亦遗漏汪缙、江沅、吴颖芳等。至于学问门类,袁大韶认为此书于目录学家及目录学著述完全失载,亦属大醇小疵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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(注:本文转自中华读书报)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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